母亲的眼睛
不知为何,母亲的那双眼睛,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年我毕业了,但因学业问题将要远赴天津,学费和路费成了我要考虑的头等大事。而当母亲收到我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抬头看向我,眼里的光芒好似被蒙尘许久的明珠,再一次重见天日。
她二话不说,拿出家里封存许久的破陶瓷罐子——里面是家里所有的积蓄,母亲亲手用木槌打碎了它,将所有的钱用一个塑料袋子装好,塞给了我。那一袋子钱在我的手心发烫,里面大大小小的硬币,碎碎零零的毛票,很多,不难想象母亲存了多久。
但这些钱存得有多艰难,却只有我一人知道——
在我高二那年,父亲死于肺癌,平日里家长里短的亲戚们也仿佛在一夜之间尽然消失,就连父亲葬礼需要的钱都是向村里家家户户借的,正如“现实催人老”一般,我的母亲仿佛一下老了十岁,这个不复光彩的女人只能用她在棉花厂做工的微薄工资来支撑起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在我之下,尚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如今,也只有我才能为母亲分担家庭的重担了。那是我理应承担的责任。
在母亲把钱塞给我的那一刻,她看向我的眼睛,是明亮的,充满希望的。
我同样知道,在那一刻,我的肩上从此有了一份责任——好好读书,守好这个家。
在离开南京的那天,母亲来送我了。
她穿着十年如一日的老花布鞋,那件件缝缝补补许久的棉衣都算得上她最新的衣物了。她平日里枯燥杂乱的头发,却在今天梳得光滑平整,眼里有着止不住的欣慰,我知道母亲很激动,这大概是最能体现她的高兴的地方了。她走在我的前面,手上提着我的行李,我在后面默默地跟着她,望着望着,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她的背影沧桑而单薄,身子骨怕是也不大利索,平日里忙农活定是累坏了,却还硬撑着来送她的女儿。
离别之际,母亲并未多言,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快些上船,不要误了时辰。我也一言不发地向前走着,不停。可我的心在翻涌。在登上船的那刻,我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母亲依然静静地站在原地,一步未动,一直望着我。周围人潮川流不息,我与母亲相隔百米,明明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可我们都读懂了对方的眼神。
——囡囡,你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我等你回来。
——好。
这是我们母女间,一个无声的,心照不宣的承诺与约定。
光阴似箭,眨眼间三年一晃而过。此时的我已经大学毕业,在社会上打拼着自己的事业,得了老板的赏识,仕途平步青云。在忙碌的一天又一天里,我早已忘却我与母亲的“约定”,只顾得上腾出一点时间寄钱回去,连电话都未曾打上一个。空闲之余,我想,钱汇过去就好了,母亲会照顾好自己和弟弟妹妹的。我自私且心虚地假装忘记了母亲已经老了的事实。
而我所有因自私,自负妄下的论断,都在一天消失了。
我在去公司的路上,遇到了母亲。
母亲的眼睛变了。
变得黯淡无光,饱经风霜。
那一刻,我猛地发现自己根本不敢抬头去见我的母亲,即使她比我矮一个头。可我不敢。
我想装作来来往往的行人匆匆路过,装作不认识这个狼狈不堪且奇怪的外地女人。可母亲发现了我,她喊住了我,我的心疯狂跳动,飞快地跑开了。
因为我不想看见她眼中伤心和失望。
我同样败给了我自己——在听到母亲沙哑的声音那一瞬间我在心里想好了无数个谎言来搪塞我的母亲。
那时的我尚不知道,这是我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
这次的错过,是一辈子。
当我再次收到母亲的消息时,却是她的同事发给我的,只二字——节哀。
我发了疯似的回到家乡,跑到家里,却发现里里外外已经满是白色。我听到耳边的声音——“这姑娘是她的大女儿吧,怎么现在才回来。”是村里的人。
“妈去世前一直在念叨着你,她在梦中的呓语,喊的都是你的名字,她之前还去找过你……”眼前是弟弟发红的眼眶和破碎的声音。
我崩溃大哭,身影摇摇欲坠,瘫坐在母亲的遗像旁。
遗像上的照片是母亲年轻的时候,风姿绰约,面容姣好,笑得很好看。
这个可怜的女人,辛苦了大半辈子,供四个子女读书识字,她的大女儿很有出息,是村里唯一一个考到城里的姑娘,所有人都在夸她的女儿,她很开心。只是她的这个女儿不太懂事,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心绪不宁,总担心女儿过得不好,隔三差五会寄东西过去。女儿很敷衍,会用钱来打发,母亲就默默安慰自己是女儿太忙了,没事的。有一次实在忍不住,瞒着子女偷偷坐车到城里去,想看看女儿怎么样了,她没有读过书,也不善交际,逢人就问认不认识她的大姑娘,旁人都以为来了个穷疯子,不予理睬。但她终于还是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囡囡,不知道为什么,女儿一见到她就跑走了。她想,肯定是她这个当妈的做得不好,她不怪女儿。她能见到女儿一面,就已经十分满足了。就连走的时候,都是安详的。
这就是我母亲苦难的一生。
再抬头望向照片,母亲的眼里,是释然,是解脱。
我轻轻抚过照片,潸然泪下,哽咽不止。
我幡然醒悟,却为时已晚。
“母亲,我错了。”
“可你再也不会回来了。”